记忆、经验、世界及遗产
2015-09-17 13:47:24 来自:四川报道网 编辑:向经纬
油纸伞
四川报道讯(彭娟)我们为什么要保护文化遗产?我们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不仅是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需要,也是国际社会文明对话和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对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具有重要的作用”,“文化遗产是不可再生资源,如果消失了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诚然如此,然而又不仅限于此。
如果你偶然整理家什,发现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你爷爷那时还是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这样一张照片,你会否把它仔细收藏并代代相传呢?我相信,很多人会这样选择的。但我们知道,这张照片并不是你和你子孙的记忆,如果它不慎丢失,除了遗憾,大概也不会对你的家庭带来更大的损失。
这张老相片就是你家族的文化遗产,或曰文化基因,你保存它并将它传承给你的子孙,并非出于家庭发展的需要,也并非因其消失后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而是,你需要它来寄托你的情感,让你的家族,与其他的家族区别开来。这张照片最重要的功能,是让你及你的子孙后代可以看,看过之后,内心生出某种力量——它让你的存在增添了合理性,对时间的不可逆产生敬畏,让你与过去未来发生联系。
苗家银饰(摄影彭娟)
文化遗产,不论是物质文化遗产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存在的与你我直接相关的意义,即是,通过它,我们可以存储一些记忆,寄寓某种情感。
据说,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区别,极为稀少,而这些区别之一,就是记忆。显然,这种记忆所说的并不是个体关于自己的过往经历的记录——如果记忆只有这一种类型,那么人类实在比大象健忘得多。神奇之处仅仅在于:人类虽然未必能在自己生涯的暮年清晰地回忆起幼年时踏足过的地点,但却能知晓远在数十个世代之前的事件。人类的双手帮助他们拥有的,并非记忆,而是历史。
手工绣花(摄影彭娟)
说到历史,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曾经对仅仅记录了帝王将相世系表的历史记录深感不满:这位古史和古代语言的大师所关心的,乃是过往人们用以耕种的耒耜,究竟有怎样的质地、温度、重量和触感,它们深深地扎进泥土时,会有怎样的阻力传递向粗糙皲裂的双手。这些双手属于那些我们称之为祖先的人们:我们之所以如此称呼他们,并非因为那些可以作为对象与知识被人们分析或记录的脱氧核糖核酸链条,而是因为在我们无意识的土层之下,沉睡的相似的经验与习惯。因为木料的易朽与时间的漫长,古文字学家只能在没有任何实物证明的情况下,依靠文字线条之间模糊的关系皓首钩沉——而这些伟大的知性成就的结果,也只是为了试图让影响了这些无意识的、过往的劳作与生活的经验再度复苏。我们并不知道,如果一件古耒奇迹般地逃脱了时间与大地的腐蚀出现在了徐先生面前,老人会以怎样的目光凝视它。
而这些或因为自身的特质,或因为幸运而确实地流传下来的,就是我们称之为遗产的东西。同样,遗产从来并不知识如此这般的物理此在:相比于人类的历史,山峦、海洋与星辰所能流传的时间,近乎永恒;但我们最多在比喻的意义上,将她们称作遗产——比如,荷尔德林将山峦称作创造者诸神的遗产,正是因为,诸神与人类一样,乃是拥有经验的存在。从而,通过与遗产的接触,我们所体验到的,乃是在时空的某个部分曾经存在过的,属于这些经验生物的整个世界:生活的世界。青铜器虽然被保存于玻璃罩内,却仍然携带着曾经属于它的一切光晕:在它斑斑的铜锈之下,它仍然在远古的火光之下金光闪耀;祭礼时被奉献上的肉类的气味,对祖先的赞颂,以及对当下共同体的信心,都同时地在场。
正在构思竹编的老艺人(摄影彭娟)
让逝去的生活世界在场, 这就是遗产的意义。生活世界本身并不是物理的:它甚至并不是对象,而只是让对象得以涌现的视野——它乃是生活与经验的植物得以生长的土壤。同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当遗产以物理此在的形式被我们接受时,经验世界的再现往往只是间接的,正如通过梵高绘制的农鞋,农妇在料峭春寒中的劳作只能间接地被我们所想象。但是如果农妇本身就在我们眼前呢?如果用古代耒耜耕作土地的劳作方式,本身就在我们眼前呢?如果古代妇女们纺线与针织的行为,就在我们眼前呢?如果……我们尽可以问出无数的此类如果,而幸运的事情恰在于,这些如果确乎能够以一种肯定的方式被回答:今天,我们确乎可以看到鲜活的肉体,以过往人们的方式去铸造、纺织,以至于歌咏、舞蹈,蜀国的绣娘以针尖跳舞,艺人们用皮影演出悲欢离合——甚至,并不只是悲欢离合。在被表达的人生之上,那些操控着皮影的表演者本身的生存,他们背着工具在山间行走、休憩、工作,以及那些在农闲时邀请他们的农夫的生活,难道不是亦在作为行为本身的表演之中,被重现了吗?如果说器物让过往的生活世界作为语言的内容为我们所理解,那么被传承下来的记忆,就是过往生活世界作为织物的一个部分——虽然在物理意义上,它曾经真正从属于的世界, 已经远在时空的彼端;但是在经验的意义上,因为它的存在,当下就是过去。
年轻的木雕艺人(摄影彭娟)
让这样的世界的部分在当下复活,乃是非遗技艺传承者们的功绩;而确实地接受他们劳作的成果,并且让它们在我们自己的时间里重新获得生长所需的力量,则是我们的责任。对这种责任的履行,我们就称之为,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