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乡下的土墙房子，两层楼的。从后窗望出去，一匹大山梁子，常年四季林木茂盛，鲜花、彩蝶、麻雀与山鸡，偶尔还能看到野兔满山跑。一个下午，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满林子的欢乐、美丽与祥和，总是在想，这个世界怕就只有林子那么大，一个老林子就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你娃还小，就别瞎说。等你长大了，进了城，你才知道那里的世界，宽着呢。大人们一听小娃儿说这话，大有仙人指路一般望着山外的世界教训着。

房子前院永远也不会圈一圈围墙，就一个晒坝。晒坝边是一条上百年的古道，上下通着三四个场镇，来往人群热闹得很。按常理，这样的农家小院，不搞个围墙，房屋的门应该是天天关得严严实实的，往来人多，一不小心就要丢东拉西的。

那小院，据说上上下下传了五代人，就这样生活，至今还没有丢过东西挨个贼。

小院没有院门，房屋的正堂屋门也少有关过。从屋子正堂屋门望出去，那是另一个美丽而宽广的稀奇世界。房屋晒坝边有一棵数百年的老黄桷树。黄桷树下是一口古井，水清味甜，冬暖夏凉。四面八方往来众生行走于此，都爱停下来，息口气。井边摆有三个粗碗，整点水，一口下去，满身疲惫就去了一大半。来往人群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世界就在眼前了。

镇子东头新开了一家录像放影室，西头王老太婆又把茶馆搞起来了，打铁的张老板与隔壁卖胶鞋的李二娘打了一架看样子大家都不轻松。在院坝边的黄桷树下，一人一口水喝着，天南海北地摆谈着，世界就在眼前。从鸡毛蒜皮小事儿，到镇里镇外的大事，国际国内的事儿都能听见呢。那家伙那阵势，他们的样子远比新闻发言人的肚皮里装的东西还多。虽然隔着门前的那道大山梁子，一个院坝却能听得见看得到一个世界。管它是花的绿的圆的方的，听到的就是听到的，心里舒坦。

有一次，一个山外游医走到院坝边天就黑尽头了。隔壁二叔二话没说，引进家门住下，吃干吃稀，跟家里人一样看待，收钱的事儿，一律免谈。第二天，那游医起身离去时，送给二叔一包草药。奇了怪了，二叔十多年都没治断根的风湿病，好了，还能下地干活了。院坝开着，房门开着，人心也是开着的。你不设防，人家也不设防，把压箱子底儿的手艺祖传方子都能交给你。

城市大不一样。城里人的房子不像乡下人的房子，是二十四小时关着门的。有人敲门，瞄起眼从门中间那个猫眼里往外望，看准了，再开门。

城里人习惯用一个猫眼来看世界。

我是送水的。你当真是送水的老王呀？好的，等我看准了给你开门哈。

我是查气表的。是不是老李哟？好的，等我看准了给你开门哈。

我是你二叔呀，你给我开下门……

城里人看人，首先得从猫眼里看，左左右右的，就一个圆圆的孔子，能看得准人吗。

那天，我专门回老家去看二叔。一进门，不对头，二叔的脸阴着呢，大半天不给我说一句话。我思来想去，没什么大事儿呀，怎么脸比天气还变得快呢。干耗了一个下午，等二叔家二娘回来时，一切才都明白了。上个星期三，二叔没事儿想进城来走走，恰好我们俩个大人都没在家，只有小娃儿。二叔叫了半天门，小娃儿从猫眼里看了半天，认不得，就是不开门。一气之下，二叔又回去了。你看，事儿给闹的。

这还算好的。据说，前院那家，二叔上门，他老婆在家，只在电话里通过话，一直没见过本人。从猫眼里看了半天，不敢认，心急了，还骂了句：你是二叔，我还是二叔呢。气得他二叔两年都不见他一面。

一个猫眼，把人给折腾得够呛。

我突然想起了村口小学校课堂上，老师第一次叫我们必须背诵的课文——井底之蛙。朋友说，在城里头生活，井底之蛙都比不了。在电梯楼里，就像住在火柴盒子里那样，一放眼，望去的最多是对门那家的窗帘子布，能看得到一片有水井那样小小的天空吗？

我总感觉，一个农家院坝敞着的世界怎么都比一个猫眼看到的世界要宽一些。你用猫眼来看世界，世界就只能用一个猫眼来看你了。

编辑：朱涵潇